小楼一夜听春雨

一个英文名叫ROSE的女孩走进了“情感小屋”。
　　在北京翠微路附近，有一家中文信息网络--“瀛海威时空”。入网的会员近万名，都是散居在北京各个角落的电脑爱好者。他们每人在网上都有一个看不出真实姓名性别年龄的英文名字。
　　1996年冬天，北京异常多雪。为了给网员们送去一份温暖，网络的工作人员在网上特设了一“情感小屋”专栏。于是，12月15日那一天，网友们惊喜地收到了这样一则消息：
　　“大家好！我是“情感小屋”的主持人，叫ROSE，英文的意思是玫瑰。我希望今后朋友们都能到我这个‘小家’光临小 ，喝上一杯咖啡，倾吐一腔情感，获得一份慰藉，增添一股重新振作得勇气……时时刻刻等待你的光临！”
　　“情感小屋”就这样出现在瀛海威时空的“网”上。
　　兴高采烈的网员们开始一个个到小屋做客，而ROSE跟客人好象有说不完的心里话。她的充满激情的话语，感动着每一个跟她倾心交谈的人。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？她的年龄有多大？她长的漂亮吗？没有人知道，也没有人想知道，生怕露出了庐山真面目，会影响人们对她美好的印象。网员们只晓得她是　ROSE--一朵玫瑰、“情感小屋”的主人。这就够了。
　　网员们心中的玫瑰竟是一朵将要凋零的花朵
　　然而出人意料的是，10天之后，深得大家喜爱的ROSE却像风一样从“情感小屋”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。
　　ROSE去哪了？直到这时，网员们才意识到：只顾去“做客”，还没来得及留下“主人”得任何信息。于是，大家开始“轰炸”般地在网上发出追索，相互查询：她到底是谁？正当网员们焦灼地找寻时，第三天ROSE回来了。可是出现在“网”上的则是一封由她男友代笔的信。
　　亲爱的时空朋友们：你们好！
　　25年前，我如同一片雪花降落在一个军人家庭。20岁的那一年，我被确诊患了脑癌，望着年迈的父母和自己相爱的恋人，我有一种冲动：我要下决心离开他们，为的是不让他们看到我的痛苦。
　　我从海南的家中不辞而别，来到京城，找到童年时的好友小佳和乔菲，我们几个人在京城远郊的一间小屋里落了户。随后我去了一家外企公司打工。有一年过冬时，由于小屋的通风设施不好，我和小佳煤气昏迷过去。醒来后，我到医院对身体再次做了检查，结果是：肿瘤已占脑部的大半，加上中风，导致我左肢瘫痪了。死亡一下子如此走近我，直到这时，和我一起的朋友们才知道我的病情，她们哭了……
　　我的男友几经周折在北京找到了我，后来我的父亲也悲喜交加的来到我的身边。我在轮椅上度过了我的两个春秋。现在我在一次，因脑供血不足，昏迷了好长时间。
　　10天前，我有一个好朋友想通过时空里的这个小栏目，让我得到一些心理上的安慰，所以就私自填写了入网单据，使我有幸成为了一名“幕后”主持人，成为了你们的朋友。这10天是我在北京度过的最充实最快乐的日子，为此，我对你们充满了感激
　　当你们看到这封信时，我正在接受命运的最残酷的考验。我从不信命，因为我与病魔斗争了4年多。然而这一次我才感到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。我对不起你们，我没有办好“情感小屋”，请你们原谅！
　　爱你们的ROSE
　　ROSE的男友代笔
　　原来ROSE--网友们心中的玫瑰，竟是一个绝症患者！
　　所有的网员们都沉默了。
　　那天许多网友在屏幕前为一个女孩的命运淌下了眼泪。这封信在网上发出的当天，信息网掀起了巨大的波澜，信息一个接一个。在“网”上，网员们是以信件的形式进行信息交流的。一封封信件凝聚着对ROSE的美好祝愿。
　　短短24小时，网络收到网员的信件78封。78颗心，在为他们心中的ROSE而跳动。人们祝愿ROSE能战胜病魔，重新回到那温暖的“情感小屋”。然而……
　　男友含泪叠出了25只纸鹤信是12月27日在网上出现的。就在这一天，寒风无情的吹打着病房的窗棂，死神正无情的一步一步逼近病房里的ROSE。
　　这一天，在北京某肿瘤医院主治医师的病程记录上写着：病人（ROSE）脑细胞水肿已经影响到脑干，出现昏迷症状。这位有着丰富临床经验的主治医师，事后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谈到，他治疗过许许多多的癌症病人，但是没有哪一个像ROSE这样意志坚强。即使是面对死亡，这个可爱的女孩，也没掉下眼泪。她调动起生命所有残存的余热，要把“情感小屋”的网友们说几句话，于是她挣扎着起来了，用了整整一个小时，“发出”了那封由男友代笔的信。信口述完了，她也昏迷过去……
　　ROSE的父亲、母亲、男友，用焦灼忧虑的目光，望着病榻上的她。父亲的眼里噙着泪水。这位挽救了无数生命的老军医，面对自己的女儿，却无回天之术，他心碎得悲痛欲绝。还有3天就到新年了。昏迷中的的ROSE多么渴望听到新年的钟声；还有5天就是她25岁的生日，痛苦中的ROSE，多么渴望活到这一天啊！
　　12月28日深夜，ROSE睁开了眼睛，她拉着忧心如焚的男友的手，喃喃地说：“帮我叠几只纸鹤好吗？我要送给‘情感小屋’的客人们，表达我对他们的美好祝愿……新年快到了……”
　　男友含泪弄来粉红的纸，整整叠出了25纸纸鹤，这些纸鹤饱含着一个美丽姑娘对人生的无限留恋啊！
　　大地一片洁白，好象万物都披上了婚纱
　　雪花在空中飞舞。12月29日清晨，瀛海威的消息网上传来了新的消息：
　　Jasmine:您好！
　　我是ROSE的男朋友，其实她的本名叫小雪，我正是通过她才认识了这个时空，认识了这么多好朋友。ROSE与病魔斗争了近5年，但她没有被病魔吓倒。她在5年里读完了本科，而且还写了自传。可是她现在又一次躺在了病床上，只能靠输液来维持生命。虽然是这样，她还是没有忘记关心她的人们，她让我为每一位给她写信的人送上一只纸鹤，因为她是个不愿欠别人情的女孩。我代表小雪再次向“时空”表示感谢！无论她的生命多么短暂，我想她都会感到欣慰的。因为她生命的最后一舜，在“时空”里注入了无数人的希望！
　　ROSE的男友
　　Jasmine,是瀛海威公司总经理张树新在网上的名字。她被小雪的故事感动了，止不住热泪盈眶。
　　“我们该为小雪做点什么呢？”Jasmine在网上对所有网员们说。
　　雪花在“时空”中飘舞着。网友们多么希望这雪花能永远在“时空”中飘逸，永远不要沉落，永远不要……
　　但小雪抗拒不了死神，她正在一点一点地往下飘着，飘着。
　　12月29日。主治医师的脸骤然阴郁起来，做病程记录的手颤抖着：“病人颅内压升高，产生剧烈疼痛，伴发喷射性呕吐。”沉默了很久，医师又拿起笔，写道：“备注：本人今天强烈要求对她实施安乐死。”
　　这是一种多么巨大痛苦的选择呀！
　　男友跪在小雪的病床前，撕心裂肺地哭着。
　　“我知道我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。”小雪缓缓地对他说：“我的病已不可救药，我又不忍心你们看着我承受病痛的折磨。任何医疗措施只能延缓我几天、几个小时的生命，而每一针药又是那么昂贵……我快到25岁，父母养育了我，而我是那么对不起父母，对不起那些爱我的人，更对不起你……你是我最亲爱的人……我内心的惭愧，比病魔还让我感到痛苦。死，对于我算不了什么，5年了，我难道不是每一天每一刻都对着死神吗？我实在不忍心再看到你们为我负债为我奔忙了……既然已经无法再拥有生命，那么何必再浪费那么多昂贵的药物呢？我何必让你们日夜为我煎熬、伤心伤神呢？我想尽快结束一切一切的痛苦，让你们得到永远的解脱……可是，我爱你，我无论任何要等到1月2日，等到我25周岁那一天，想跟你结婚……你同意吧？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……让我穿上洁白的婚纱……”
　　男友的呜咽在宁静的病房里回荡着。守在病床旁的年轻护理也双泪长流。
    窗外的雪依然不停地下着，大地一片洁白，好象万物都披上了婚纱。
　　把生命中最后的欢乐留给“网友”们
　　夜深了。在这恬静的雪夜，人们进入了甜美的梦境。可是小雪的病房却亮着灯光。
　　屋里只有小雪、她的男友和一名护理。
　　“还有2天就到新年了，我想跟网友说几句话，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……”小雪艰难地对男友说。
　　小雪啊，在你生命的最后时刻，你想跟网友说写什么呢？
　　男友悲伤地拿起了笔和本子，记下了她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每一句话。
　　第二天，雪停了。瀛海威信息网的网员们，在凌晨收到了小雪的新年问　候：
　　亲爱的朋友们：你们好！
　　我是ROSE，你们的朋友。我由于自身的原因，也许见不到各位了。但我会像一支真正的玫瑰花一样，永远陪伴着你们，在你们苦恼的时候，我会给你们带来欢乐，这就是我——一支即将凋谢的玫瑰花！
　　由于自己的身体情况，我暂时没有太多的时间和你们交谈。我要接受医院的治疗。以前我很害怕去医院，因为我害怕死亡，但现在我不怕了，因为我身边多了许多关心我的朋友。如果有一天，这朵玫瑰花真的凋谢了，那请你们记住我的名字——小雪儿……
　　再见了，我的朋友们，我永远爱你们，记住当新年来临时，送给你们的朋友一只玫瑰花，它会给世界带去温 与希望，祝福你们，朋友们！
　　“信”发出去了，小雪仿佛完成了自己的一个使命，短暂的兴奋之后，她又一次昏迷过去。
　　12月30日，主治医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，在病程记录簿上写道：“病人病情进一步恶化，脑血管梗塞引起全身性瘫痪，脑间质水肿压迫视神经、听神经，病人已经出现失明、失聪症状……”
　　此刻，“网”上的公民们还在感受小雪送来的玫瑰的芳香。大家沉寂无语。
　　Jasmine——张树新又一次被震撼了。她急切地要见到小雪，于是她紧急召集来公关部和信息部的工作人员。“想尽一切办法与小雪取得联系，我们一定要尽最大努力去帮助她！”
　　由于小雪男友从未在电脑中留下他们的住院地址，张树新的职员们只得在京城各医院四处寻找。
　　网员们也人人自问：我还能为她做些什么？
　　一位jxh的网员含着泪水，给网上的所有居民写了一首诗《送ROSE一只玫瑰》：我们来到这样一个网络/我们拥有这样一个家庭/你的快乐会在我脸上找到微笑/你的哭泣会在我心中留下哀伤……
　　网员们频频在网上表达对小雪的爱心。人世间最美好最珍贵的真情，融进了无形的电波中，“信息网”一时成了“情网”，编织着一个动人的故事……
    网友们开始为小雪捐款。
　　网友们开始准备送给小雪的新年礼物。
　　网友们心中的玫瑰不能凋谢——网员LiuYu准备买几百朵鲜红的玫瑰，送到小雪的病床前……
　　他们作好一切准备，只等小雪男友的“出现”。
　　她拨掉了输液管,朝死亡走去
　　还有一天,就是新年.然而,无情的癌细胞正在吞 着小雪那年轻的生命.正极度的痛苦中,挣扎着的忍无可忍的她,拨掉了输液管,朝天国迅速地滑去......
　　小雪的父亲看着女儿痛苦的面容,昏了过去.男友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情感,扑到心上人身上......弥留之际的小雪,伸出苍白无力的手,跟男友的手握在了一起.她的脸上突然划过一道亮光,嘴唇微微开启,想说什么没说出来,苍白如纸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......
　　没有等到新年钟声的敲响,离新年只差3个小时,离她的生日只差2天,小雪走了!
　　主治医师沉默了很久很久,才把雪白的床单,盖在小雪的脸上.这一天,是他从医几十年中最沉痛的一天.
　　1996年12月31日深夜,主治医师用颤抖的手写下了小雪生命中最后的病程记录:"病人瞳孔散大,自主呼吸停止,经抢救无效,21点零9分,心脏停止了跳动......"
　　电子时空,我们为心中的玫瑰送行
　　听从小雪生前的遗嘱,男友没有惊动瀛海威时空.小雪不希望把自己死亡的消息传给"时空"的网友们.新年,她不希望大家为她活在悲伤之中啊!
　　1月2日,这一天正好是小雪25岁生日,她的男友清早就来到了医院,整容师为小雪精心地化过妆,他则带来了精心挑选地婚纱,在医院地小告别室里举行了一个催人泪下地旷世婚礼......
　　他在医院办完一切后,才伤心地将小雪地死讯输进网络,告诉大家.然后,他从网络中彻底消失了.
　　整个瀛海威时空为小雪的离去沉寂了三天.三天,网友们默默地为心中地玫瑰送行.
　　"网"上诗人LQLQ,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,写下了动人的诗篇--......别哭,我最爱的人/记得你曾经骄傲地说/这世界我曾来过/不要告诉我永恒时什么/我在最灿烂的夜空中陨落......
　　三天以后,"情感小屋"的"门"又开了.网友们再次回到了这温馨的空间,然而心情时那般的沉重.张树新泪流满面地"坐"在"情感小屋"里娓娓地述说道:
　　我是张树新,网上的名字叫Jasmine.1月8日深夜,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,在窗外呼啸凛冽的寒风中,仔细读完了"情感小屋"中的所有文字,竟一夜无眠.作为时空最早的设想鹤建设者,我没有想到生命与激情竟有如此强烈的穿透力.电子时空也不能豁免,我相信所有到过这间小屋的朋友们心灵中,都已加刻了一道人生的感伤.
　　居民Fidelio曾希望我帮他找到海明威的<老人与海>,他说他要制作一个录音传到Rose那儿;居民LiuYu曾在一个深夜里,在网上呼叫我,希望每一个人都能送上一支玫瑰到Rose病房;居民Jxh曾闯进我正在召开会议的办公室,对我说:"听说Rose没有几天的生命了,我们怎么办?"Rose的男友也曾在"网"上发了一封公开信......而这些都只是短短的几天之内发生的事情.遗憾的是,当新年就要来临的时候,Rose离去了.
　　我们大家都没有见过Rose,就像我现在已记住了许多网上著名活动家的名字,但我们却从未谋面,甚至不知其是男是女.然而我们又是那么熟悉,我相信在每一个人的心目中都有一个自己设想的ROSE,一个25岁的年轻美丽的女性生命,一朵在人生最美好阶段,悄然凋谢的玫瑰.
　　我们的"情感小屋",随着ROSE的离去经历了一次生命的洗礼,关心ROSE的朋友们都很难忘记在短短的半个月内发生的事,都会更加珍惜自己生命的美丽.
　　是啊!小雪的生命的最后时刻,完成了她生命的美丽,一朵玫瑰凋零了,芬芳却留给了活着的人们!
　　1997年3月,记者再次来到瀛海威时空采访,为的是小雪留下的"情感小屋".
    那个空间还在吗?--我问这里的工作人员.
　　她打开时空的"记忆库".在"情感小屋"的 存文字中,我看到了这样两段对话--之一:美丽的ROSE离去了,已长眠在海南殷红的土地上......为了纪念已去的ROSE,为了提醒每一个现在的人更好的珍惜友谊,热爱生命，我建议关闭这间小屋,愿我们永远记住这段真实的故事,时空曾经有这样一位用生命和情感来参与的年轻主持人......LQLQ　之二:ROSE虽然永远地去了,却带不走我们对她的想念.LQLQ,你建议取消"情感小屋",也许时想让这段真情留住,永远不被时间抹去,但你是否想过,小屋早晚会落满灰尘呢.我想,就让我们活着的人经常打扫一下这间小屋吧,我们会用真心去爱护她,我们会经常给心中的ROSE 水,给时空的新朋友讲讲这里曾经有个玫瑰的故事......我想,这也是ROSE生前所希望的,我们不如把"情感小屋"就叫"ROSE"吧!
　　看了这两段对话,我的心久久难以平静:不管"情感小屋"还会不会继续下去,但小雪,美丽的玫瑰,已在时空中成为一个永久的话题.她的临终绝唱,激励着每个人去热爱生命,去跟命运拼搏,在时代的激流中去实现自己生命的价值......
　　生命中最后的声音
　　记者非常遗憾的是，在整个采访过程中，没有找到小雪的男友，以至于本文无法提供小雪的生前照片。没有人知道他现在何方。有人猜测，也许他已回到了海南，也许他仍在北京，也许……
　　可是在瀛海威时空网上，我意外寻找到了一份有关小雪的生平小传。这是时空的工作人员，为了让人们记住ROSE，而特意 存的：
　　ROSE，海南省海口市人，先天性心脏病患者，5岁时进行心脏手术，因输入的血液带有病毒，当年两次住院治疗，疾病自始至终成为ROSE一生相伴的最大痛苦。20岁时，ROSE被确诊脑癌患者，她因此离家出走，在北京独立生活。在北京独立生活期间，ROSE业余学习对外贸易专业，专擅英文。她在建国门附近的一家外企公司做经理秘书时，和五个好朋友合资在颐和园附近租房。她每天5点起床，晚上7点到家，大家轮流做饭。ROSE有一次加班到深夜两点才到家，趴在门上连敲门的力气都没有了。5点钟她又起床，赶30公里的路上班。同事劝她在办公室留宿以免奔波，老板也批准给她预备宿舍，但ROSE坚持己见，始终每天在路上奔波近4个小时，ROSE说，只有和朋友们在一起，才能感到轻松愉快，哪怕这种感觉只有一个小时。
　　23岁的ROSE因煤气中毒导致中风偏瘫后，外企的美国老板探望她，并提出资助她的医疗费，她拒绝了任何帮助，辞去了职务，回到了亲人中间。了解ROSE的朋友说，她的处世哲学只有一条——“不让自己有任何一点特别于别人的地方”。那位美国老板至今没有忘记那个不屈的有骨气的中国女孩。
　　在ROSE临终前的14天，她参与了瀛海威时空的“情感小屋”主持工作。在这个由电脑网络构建的模拟社会中，她得到了此生最后一批朋友，留下了生命中最后的声音……

原文刊登于1997年第6期《知音》杂志第12到15页